金陵客 | 吃西瓜
南京的春天短促，变化多端，有如过山车般，忽冷忽热，春如四季。时令交替，等百花落尽，就进入了漫长的夏天。说漫长，南京的夏天，大概从五月一直到十月，有小半年时间。不仅漫长，其中梅雨季节的绵绵连月，伏天的溽热高温，算是其中的变奏与高潮。江南的夏天与北方不同，多了个潮湿，多了个早晚恒热。中国的“四大火炉”，大都在长江一线。虽说南京按高温天气，现在不一定能再排入其中。但对于外地人来说，还是难以忍受。
夏天，最可口的要属西瓜了。虽说现在一年四季，水果店里都有西瓜出售。可不到夏天，这西瓜也不好吃。四季轮回，天之常道，万物因之而生。反季节的东西，吃着总不是那个味道。若按农历节令，西瓜二月下种，喜水喜光，忌连阴雨，藤蔓大叶，可匍匐地面，可沿杆攀爬，至七、八月间成熟。阴阳相生，这大夏天成熟的西瓜，寒性大，故又称为“寒瓜”，最是祛热解暑，有生津止渴，利尿涤烦的功效。如是老人小孩，脾胃虚弱者，也不能多吃。倘一时嘴馋，吃多了，容易闹肚子。
到了盛夏时节，城里的街边小巷，就搭起了瓜棚，西瓜堆得像小山。其间虽也有别的水果卖，唱主角的总是西瓜。现而今，西瓜品种多，有早熟，有晚熟。选西瓜，总是以甜，以沙瓤为上。在西瓜堆里选瓜，是技术活。有经验的，抱起西瓜，用手轻拍或是手指敲敲，就立刻知道瓜的好坏。有人说，用水能测西瓜。沉底的是生瓜，浮在水面的是熟过的瓜，悬浮水中，不上不下的是正好的瓜。可买西瓜，谁还拎一桶水？好西瓜一定要长开，生瓜僵瓜肯定不好。瓜皮、瓜蔓要精神，太蔫的说明时间长了，就是没坏，也不新鲜了。初夏西瓜多生，选熟些的，拍声略空。盛夏之后，西瓜多娄，多熟过了，选生些的，拍声略实。若是到了秋后，多是拉秧瓜，即藤上最后几个瓜，吃来索然无味了。不知“沙瓤”，能否翻译为英文？沙瓤的“沙”，用语言很难描绘。含水微糯，晶莹欲滴，甘甜清凉，入口即化？大概若此。沙瓤，分干沙、水沙两种。干沙水分少，甘甜如蜜，不太解渴。水沙，水分足，又甜又沙，才是最好。
现在吃西瓜讲究，饭店的果盘，都是将西瓜切成小块，去子，用牙签扎着。其实，还是将西瓜切牙，吃着解渴。小时候胃口好，将瓜一切两半，用勺子挖着吃，这样还多个瓜皮帽。西瓜冰着吃，更显甜。过去总是拿凉水镇一镇，井水最佳。镇后的西瓜，特精神，吃着爽口。现在简单了，有冰箱，不过太凉了，伤胃，而且容易有冰箱味。
西瓜性寒、冬瓜性平、南瓜性暖，同是大瓜，种种不同。常见瓜果中，只有西瓜是吃瓜瓤，其他都是吃瓜皮内肉，不要瓜瓤的。其实，西瓜除了瓜瓤外，瓜皮也有用。吃剩的瓜皮，削去绿色外皮，内里的白肉，也可炒菜或是清拌，清爽得很。如有小孩生痱子，洗澡后用瓜皮内肉擦身子，有清凉去痱的功效。一方水土，一方人；一个季节，一种食物。这是自然的道理。
西瓜对于国人来说，不是从来就有的。西瓜原产非洲，现在非洲还有原始的野生西瓜。沙漠绿洲的西瓜最甜，吐鲁番的气候与之相类。沙地、旱地，瓜果甜。日照足，有灌溉，昼夜温差大，都有利于糖分的凝结。非洲离中土，遥遥万里。不知哪位客商，在行囊中，揣了把西瓜子，骑着骆驼一路东行，直到中国落地生根，开花结果。据考证，西瓜先从埃及传到两河平原，再经波斯向东传印度，向北经阿富汗，越帕米尔高原至新疆境内，然后沿河西走廊到内地。这绵延万里的西瓜东传之路，就是古代丝绸之路。
西瓜传入今新疆境内，大概在初唐。中原人吃上西瓜，要到晚唐五代时期。在这之前，既无出土文物，也无文献记载。近五万首《全唐诗》，没有西瓜的篇章。唐传奇中，没有吃西瓜的描写，看来才子佳人们真没这口福。西瓜一词见诸文献，是《新五代史》：“（胡矫）居虏中七年，……，始食西瓜。云契丹破回纥得此种，以牛粪覆棚而种，大如中国冬瓜而味甘。”契丹人建立了与北宋同时期的大辽。1995年，在内蒙赤峰出土的辽代羊山墓，发现了西瓜壁画。这是西瓜传入中国的最早实物证据。这也证实了《新五代史》的记载是可信的。
无独有偶，1998年湖北省恩施柳州城遗址西门山梁上，发现摩崖石刻《西瓜碑》。此碑竖排阴刻10行，每行17字，凡169字。为南宋施州郡守秦伯玉于咸淳六年（1270）所立，其中详细记载了宋时施州引种西瓜的时间、引种路线、培植方法等。这是西瓜由北方传到南方的一个物证。
唐诗没有写西瓜的。宋代西瓜诗可不少。北宋著名诗人范成大在《西瓜园》中写道：“碧蔓凌霜卧软沙，年来处处食西瓜。”碧蔓，绿藤绿叶；凌霜，新鲜西瓜上的绒毛；卧软沙，西瓜沙地为佳。“年来处处食西瓜”，可见北宋时吃西瓜之普遍。南宋文天祥有一首《西瓜吟》：“拔出金佩刀，斫破碧玉瓶。千点红樱桃，一团黄水晶。下咽顿除烟火气，入齿便作冰雪声。”“拔出金佩刀，斫破碧玉瓶”，拔出、斫破，很有动感；金佩刀、碧玉瓶，一双宝物；“千点红樱桃，一团黄水晶”是红子黄瓤的大西瓜 ；“下咽顿除烟火气，入齿便作冰雪声”，西瓜下火祛暑，冰甜爽口。文丞相，文武双全，征战一生，殉难家国，为世人敬仰。这挥刀切西瓜，也有几分豪迈。征战奔波，倚树纳凉，吃个大西瓜，也能解解火气，清凉清凉吧。
好了，故事归故事，诗歌归诗歌。盛夏时节又快到了，街边巷口又要搭上西瓜摊了。女儿唱起了儿歌，“西瓜，西瓜，圆又圆，红瓤黑子在里边，打来井水镇一镇，吃到嘴里凉又甜” 。这是她的儿歌，也是我的儿歌。童年的记忆，最清晰。
2015年初夏时节
【金陵读书】梁惠王上：《孟子》讲读之一（2022.6.1）